116. 宣景（三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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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急天高，北方的冻雪才刚刚消融，一行队伍稀稀散散地走在干涸的土地上，两侧的官兵举着鞭子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对他们非打即骂。

樊客及其妻儿正灰头土脸地走在中间，脸上被北风吹得通红，皮肤又因为饥饿而呈现疲惫的黄色，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，全然没有在京城时的富贵姿态。

原来，这是一支官员流放的队伍。

站错了队，就好像犯了大罪。一朝一夕，富贵的没落，没落的富贵。这些曾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高官，现在也重重地跌落云端。

回想自己过往繁华如梦渺，惊涛骇浪之后惨淡收场。他不由得哂笑一声，但似乎又觉得不过瘾，仰头大笑起来。

官兵见他癫狂，手中鞭子毫不犹豫地抽到了他的身上。

“干什么，老实点！”

纵使被抽出了血肉，他也感受不到疼痛。

这点皮肉之痛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？

他算计了一辈子，小心翼翼了一辈子，最后换来了什么？

凭什么别人可以高枕无忧，而他却要在此之后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？

他心中郁结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。

“飘飘何所似，天地一沙鸥……”他倒了下来，喃喃自语。

苏若娘早已吓得泣不成声。

儿子亦不知所措，扑在樊客身上一遍遍哭喊着“爹爹，爹爹”。

樊客用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摸了摸儿子的脑袋。

他还这样小，就要去到苦寒之地受苦。

倒是他这个父亲不好，输了，连累了妻儿，现在也要先他们一步撒手人寰。

他樊客，一直是外乡之客，借居在这白帝城中，却从未真正融入过这靡丽之都。

从幼时开始，父亲便对他十分严苛。父亲说，樊家早已没落，自己努力了一辈子，还是没能重振樊家门楣。而他樊客，则是樊家全部的希望，光耀樊家的重担就压在他的身上。

年轻的时候，他背上了行囊，父亲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出家门，叫他去白帝城闯荡出一番事业。

他走了，带着沉甸甸的寄托和希望。求学的途中，幸有贵人相助，他才得以顺利来到了白帝城。

可是这座纸醉金迷的千古帝都，并没有外乡人眼中那么的耀眼。它藏着无数的贪欲和阴谋，要在这里站稳脚跟，需得学会拉下身段和各式各样的人周旋。

关山难越，谁悲失路之人？萍水相逢，尽是他乡之客。

他受过无数冷眼，无数嘲笑，终于将自己变成了一枚可用的棋子，被苏从送到了永宁王的手中。

他曲意逢迎，为的是让那些达官显贵能多看他樊家门楣一眼。有些话有些事，他自己都觉得无比恶心，可谁愿意听他一介书生的肺腑之言呢？

人人在意的不过是他的命值得几钱。

可尽管他做到了这个地步，尽管他的腰一次比一次弯得低，即使他夺得了状元，却还是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。

雄心壮志没有完成，父亲对他百般失望。

他最终没能衣锦还乡，现在，他什么都没有了，争了一世，什么都没争到。活着，真的是太累了……

他不甘地圆睁着双目，看见天上的鸿雁从北向南，迫切地想要回归它们的家乡。

他的家乡，亦在南方。

倘若鸿雁有信，就请载着他的一缕思乡之情归去吧。经过家乡的时候，看一看那儿的梨花是不是已经开了，农民是不是已经挽起裤脚插起秧苗，是不是一切都如童年时候一样。

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，樊客最后闭上眼睛，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，在茫茫无垠的流放之路中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
一道惊雷轰然，震醒了睡梦中的陈允容。他睁开眼，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。他此时也清醒过来，自己已经身在御史台的牢狱中。

楚行舟身着紫色的官袍，撩袍坐在了案前，提起毛笔，说道：“春雷动，惊蛰起，万物开始复苏了。”

陈允容看见她，霎时瞪大了眼睛，诧异道：“楚行舟？”

“我不是楚行舟。”她淡淡一笑，“我是礼部尚书江纾。”

礼部长官，怎么会来御史台？

“等会儿云御史就过来了。”楚行舟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，“我只是曾听说你是庆贤八年的一甲进士，之后还与你的家族决裂，恰好今日来找云御史，便想着也来瞧瞧你。”

陈允容苦笑着摇了摇头：“原来如此。抱歉，认错人了……”

其实不过都是些拙略的借口罢了。楚行舟之所以来，还是念在他们往昔同科进士的情谊上，想着来送陈允容最后一遭。

毕竟，在所有人的眼中，陈允容实在是过得太惨太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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